季春,广州
老人就坐在那里,笨拙地拿起叉子吃着一块明显切得过大的西瓜。我知道他的手是颤抖的——他在一天之前就拿不稳自己的演讲稿了。
主家在酒过三巡请来了非常old school的歌手,咬字是九十年代的广州歌厅技术,共鸣技术更是八十年代的风格。老人明显被声音过大的音响弄得有些应激,凝望着前方的大门,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他在饭前说自己是个匹夫,人微言轻。我一开始想,不是的:他在92年起草的文稿改写了中国的轨迹。不过转念一想,怎么不是?身后排成长队敬酒的人并不关心他,而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了。对他来说,被所有人都当成主宾是悲哀的——大家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退去。当大家卑躬屈膝地向他表完他并不在乎的衷心时,他只能机械地应付;当大家心安理得地转向其他宾客,在欢场中觥筹交错各取所需时,留给他的是什么呢?
我们几个实习生被会来事的领导带到他面前,这就算是引荐的恩情了。太尴尬了,我没有什么能说的:我看过您写的所有文件?显然没有。久仰?不缺我这一句。感谢您的付出?你谁啊你。实习生们站成一排不知所措,领导俯首帖耳地与宴会上的大音响对抗着,说这是我们的实习生。老人转过头来,微微地把酒杯一上扬,便又转头回去,望着近在眼前的虚无出神。我知道这见面不合时宜——谁又不知道呢?
稍长我几岁的姐姐发现我的酒杯里是果汁,她哀其不争地让我赶紧去换一杯:“一会儿领导会说你的。”我不怨她,只是我并不在乎那位领导要不要说我,我只在乎当天不要摄入任何酒精——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我举着,不喝。这样轮着敬了几位领导后,他们显然被伺候好了,开始大声说话,说真心话,说溢美之词,说何德何能。喝到这里,如我般不谙熟酒桌的人也能明白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于是回桌大口吃着没怎么动的菜——从菜的品相上而言,这无疑要点成本。我实在是不知道如此低效的单位如何能够支配这么大的资金,这也就凸显了吃皇粮的。
老人也要回屋了,大家装作庄重地站起来,目送老人回屋休息。大家目不转睛,老人头也不回——这样的场合对于一个中午刚因为吃饭快了一点而前往医院的老人来说,太大了。当会来事的某个主任把老人身后的门关上,一切就又恢复常态了。而我也吃完了桌上的最后一块鱼肉,起身回屋更衣。我与小虎同几个友人陆续从宴席上抽身,去游览这座湿热而活泼的城市。
游览的细节我已经有些忘了,不过我记得珠江岸边潮湿的风和广东大叔沙哑的歌,除此之外还记得那个叶剑英的铜像——我确实不认识,回头一想有人问黄兴广场上的铜像是不是费大厨也没有那么离谱了。
走了一圈回到酒店大堂,有人的脸色不太好看。我知道之后的局是猎杀时刻,只是没有想到杀得这么精彩——大领导摸小领导,小领导摸小职员,实习生也摸小职员。我和老哥前往了我忠诚的麦当劳,穷鬼套餐碰上都市情感伦理剧——快乐。我们在麦当劳里聊老哥的留学生涯、工作体会和未来规划:“你别看这里的人都水平不高,学历一点都不差的。”“主要还是看你想要什么。你如果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里真的蛮好。”他说,酒不过是欲望的搭子。它和催化剂不一样,不过是借口罢了,你也三分醉我也三分醉,那么有些事情就可以形成共谋,在一定的场合中以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方式击穿底线——只是大家要么错误地判断了形式,要么过后又觉得吃亏,翻脸不认人。如此而已。
我深以为然。老哥和我是长沙同乡,又年纪相仿,他想必没有骗我的理由,这些都是他在各行各业练出来的真心体会。
这里蛮好呀!工作时间固定、地段优异、任务轻松,就连给实习生的工资都很阔绰(当然实习生也是主要的劳动力)……可我不开心。
宴会、领导、客套、欲望、酒精……我一个都不喜欢。当天的席上,我只觉得和我共事的实习生实在辛苦,和我搭班的技术小哥实在辛苦,正襟危坐的老人实在辛苦——当然,假装在听他说话的大家也都辛苦。我整理完他的讲话稿,读了三遍,没有删。这也是我除了想象中的工作手册之外唯一留下的相关文件。
“我们的工作呢,我以为,做的极少!”
“我这个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讲一点话,聊助大家的兴趣,至于大家采纳不采纳,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们差得远,同志!开了一次会,大家很高兴,今天晚上是不是还算庆功宴呢?但是我们有多少功啊?”
“阁下,这种局面能够允许吗?这种局面是不能允许的!”
“我的浅见也许不够格。但是总而言之,匹夫之言,贤者择焉。我是匹夫,是浅见,但也许对你们这些贤者——你们未来可能是一个很大的人物——也许有点用处。”
“我说到这里。”
英雄迟暮,多么永恒的孤独。